13:13 Jul 30, 2010   发表日志

这种福分和善缘,我们有吗?


  她醒着。周围一片黑暗。

  只有一小片灯光,笼罩着她。她素面素心,保持着原始和朴素的姿势。灯光下,她浑身上下,散发着柔和、圆润的光泽。与披金挂银、浓妆艳抹、出入豪门的丽人不同,她只是一位端庄、和蔼、朴素的小家碧玉。

  她赤裸着。

  裸露着身体上文字的文身。

  他身体上涂抹着一层橄榄油似的釉彩。那是淡淡的鹅黄,被如水的时光稀释千年后,颜色已经接近浅白或微青。他赤裸着纯洁的躯体,任众多目光,现代的、历史深处的,一一抚摸。

  她张着口。是要倾诉,还是等待被倾诉填满?

  她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有听到;或者,她什么都说了,可是你依然什么也没有听到。她是历史留下的一则孤零零的哑谜。

  她空虚。腹中空荡,内心空荡。

  水是她的灵魂,她渴望拥有。她又愿意在拥有之后,悉数还给他人。该拥有时拥有,该放下时放下。她曾经沧海,如今心甘情愿固守空无。

  她孤单,但不孤独。

  身边有众多的伙伴,让他们远一些吧。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人世间的纷扰、碰撞。再说,她不冷,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取暖。虽然他们曾经陪着她,从泥土中起身,被那人的手洗涤、调和、揉搓、拿捏、装扮,后被冷淡、被遗忘。再被那人想起时,她无法推就地陷入干柴烈火的拥抱。

  那些痛苦,她心怀感激,默默承受。她的包容,使她脱胎换骨,出落大方,开启了崭新的生命境界。

  虽然,她只是一把壶。

  一把出生于盛唐的青釉瓜菱形诗文执壶,在湖南省博物馆二楼展厅的一个角落,沉静如水。

  在盛唐,她不过是长相普通、略带羞涩的邻家女孩。千年的时光,这位了不起的魔法师陶冶她,使她超凡脱俗。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1974-1978年间,考古队发掘长沙铜官窑窑址,当她蓦地出现,世人瞪大了惊艳的眼睛。

  她的文身,其实是一首缠绵的情诗:

  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

  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;恨不生同时,日日与君好。

  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;我离君天涯,君隔我海角。

  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;化蝶去寻花,夜夜栖芳草。

  这三首诗写在其他三把壶上,出土一已为碎片。但有幸被记录下来,由陈尚君辑校,收入中华书局的[全唐诗补编]中,作者为“佚名氏”。

  吟咏这些句子,我提醒自己:慢点儿,再慢点,让这些爱的诗句,在唇间多些逗留的时间。

  若天地间有本[爱的全书],那么在她的字里行间,你、我、他、她以及我们经历的爱情,能够留下什么呢?差不多也归结为寂寂无闻的“佚名氏“吧。

  这把壶见证着的一对爱与被爱的人,比我们幸运,她与他,虽然没有留下名字。

  虽然这些诗句仿佛在说,他和她有爱、有缘,却无果。可是,爱难道非要结果吗?此情若在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

  她与我有缘。

  佛说,过去生五百次的回眸,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。能够相遇,便是有缘。

  在她面前,我为何踟蹰流连?我是相信佛说的,我知晓,所有的相遇,其实都是久别重逢。这是怎样的缘?

  在这把壶的记忆深处,是否留存着我前世的身影?或者,冒昧的问一下,她是否是我在唐代的前身所做的手工?或者,在这诗句背后的爱情故事中,我是她,还是他?

  我不具备佛的法眼,无法洞悉其中的因缘。但我懂得,爱既是重逢的机会,也是为了重逢所做的努力。

  她不仅仅是一把壶,更是爱的信物。她在提醒我,世间的爱,皆如瓷器。

  如同瓷器经历窑变,相爱的人在情感的烈焰中不改初衷,会获得超越自我的机会,但也要能够耐得住冷却与寂寞。相处时,更要远离暴力,避免碰撞,莫要欣赏彼此发出的绝望的声响。

  人要学会小心翼翼地相爱。否则,”啪“就像瓷器粉碎,无法修补一样,如果爱粉碎了,心也不复完整。

  这就是代价。你所拥有的,一旦破碎时,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。

  人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事物,终究尘归尘,土归土。岁月毫不留情毁灭着爱的创造。也许正是因为不断地失却,才让人更懂得了珍惜。

  珍惜,是爱护爱的一道栅栏。它保护着爱者与被爱者,既令爱者不生悔恨,也令被爱者远离伤害。

  有贪执的心,总想越过这道栅栏,但无论欲望是否得到满足,它总是充满悲苦。他不知道,有贪执的爱,只是一条狭窄的小道。

  没有深爱过的人不会懂得,与爱一同到来的,还有种种的烦恼。不明白这一点,便如[佛说无量寿经]中所言一般,”人在爱欲中,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,苦乐自当,无有代者。“

  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;因为慈悲,所以懂得。

  爱是一生一世的牵挂,慈悲是生生世世的因果。

  经历过岁月无数的轮回,这把壶,远离纷扰、碰撞,奇迹般在今世重现。吟咏她身上的诗句,我顿然明白——

  因有缺憾,爱才完整。www.qqee.net

  一口气摘了马明博上面的散文,从偶遇它时的欣赏与兴奋,到热泪盈眶,洋洋洒洒摘录完毕,更想默默问,这样的爱,你我是否曾经拥有过?拥有时,是否做到过”珍惜“?

  从不屑昏昏噩噩的度日,更何况爱情。美丽易碎,两个人都懂得小心翼翼,慈悲珍惜,才能创造千年被吟咏的故事出来。

  这种福分和善缘,我们有吗?

  明白了瓷器的美好和脆弱,犹如生命,旺盛而飘零。

  白天鹅孤独而来,终将孤独离去。但每一只怀揣的故事,精彩大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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