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:17 Jul 18, 2009 发表日志
被弃的天使
他静静地躺在那。躺在那四面都被冰冷无情的玻璃所阻隔的小箱子里。那狭窄的空间内虽然蓄满了人工的温热,但那些,不是温暖。没有灌注爱意和关怀的温度,是人偶脸上的神情,麻木得有些不堪。
他静静地躺着。没有发出丝毫声音,缄默的,平和的,毫无怨言的。也许他知道,任何的哭闹都换不来多一眼的注视,任何的呼唤都没有得到真切回应的可能,于是他选择了沉默。他还那么小,小到无法认真地睁开眼,细细观看这个接纳他又抛弃他的红尘大世界,可他却已经学会了,如何在不干扰不惹来怨怒厌恶的寂静和孤独里,等待一点点活命和生存的机会。
尽管这机率,可能也一样那么小。天地这样大,小小的他,小小的手掌极力要抓住,小小的活下去的机会。
有人走过来了。手里拿着,不,柃着,一个尚余少许白色液体的奶瓶。柃。两只手指夹着瓶口,手臂如失去力气一样随意晃动,嘴角还悬挂着和别人漫无目的的谈笑,脸上满是寡淡冷漠的神情——是这样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来临,带着同样漫不经心毫无所谓的奶瓶。这样的恩赐,甫一开始,就写满了居高临下高高在上。就像做满了一天生意的屠夫,捡起地上剩余的残骨,扔给旁观的野狗。
奶汁。白色的奶汁早已冷却。但这虽是他人的残羹冷炙,却是他的美味佳肴。那失去热气的液体,还包含着能量,营养,以及希望,生存下去的希望。他微微睁开眼,像感知了那白色液体的呼唤般,像触摸到了那有形的希望的质感般,把自己纯净漆黑的瞳孔,赤裸裸地展现给了这个并不对他给予同样致意的空间。他的小嘴,因为长时间的pallets匮乏和缺失,干枯,干涸,宛如贫瘠土地上无限往远方蜿蜒的崎岖——却因了这一点点冰凉的液体,慢慢湿润,逐渐鲜活。吮吸,吞咽,一下,两下。
白色奶汁,没有了。它的尸体,冷冰冰地横亘于他那好不容易滋润起来的唇边,像告诉着别人和他,他吃过了。那么一顿丰盛的午宴,那么一次华美丰盛的恩宠。于是一切又静寂了下来,像一切都从未发生。那是从远古延续至今的静谧,没有生机的,缺乏活力的,早已被热热闹闹的滚滚红尘遗忘了的,却又被他正在体悟品味的。
他听不到,玻璃箱外,从人们口中四溢开来的言语,那么热闹,那么繁华。他看不到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微笑,他们守在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旁边,如此欢欣,如此愉悦。这可以听到和看到的,这所有的一切,都与他无关。他所能安享的,只有这一方狭小的孤单,这方寸的绝望。他甚至还不懂得,什么叫做孤单,和绝望。他只知道,在被遗忘的角落里,没有流泪的权利,没有拥有响亮哭声的光荣。
他的唇,那被血色背弃了的唇,依旧一翕一合。好像奶汁的芬芳仍未散去,好像它们仍如停留于枕畔的美梦一样,弥漫不去。然而,香气褪了,梦醒了。他唯有继续等待,等待下一次偶然的怜悯,无意的慈悲。
又有人走过来了。这次是更为稚嫩的访客。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。她似乎快乐地在询问着身边大人什么,然后大人同样快乐地给予回应。十一二岁,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年龄,所以,她好奇于这个被禁锢于保温箱内的小生命如何吃东西,好奇于婴儿进食这一奇妙的现象如何发生并且结束。当然,她的好奇,仅止于对身外物事的探仓储货架寻和思考,仅止于对一件毫不关己的事件的进一步了解询问——没有丝毫柔软温热的成分。而尽管只是这样冷冰冰的好奇,却也给他,箱子里的守望者,带来了一些额外的收获。
那是些许剩余的奶汁。一个小小的瓶子,一些被晃动着当成玩耍的汁液,一次为了了解某个真相而做出的试验和尝试。一次被成人所纵容的玩弄。一次毫无善意的莫大恩慈。
他又尽力地,睁开了眼睛,张开了那饥饿已久的小嘴。渴求和企盼像潜伏于夜色中的野兽,早已等候在那。而因了漫长的期许,得到就显得更为珍贵。他小心翼翼地,轻轻地,啜饮着冷冰冰的琼浆玉液。只可惜,这次的奶汁,比前一次的更少。于是,他憋了瘪嘴,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——他要哭了。
没有泪水。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,像周围的婴儿们一样。他只是默默地啜泣着,宛若一只流浪已久的又饿又冷的小猫,细微地发出悲鸣。或者他早已深刻地理解到,哭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,既不能带来饱暖,也不能迎来关爱。他只是伤心了。他伤心给自己一个人看,哭给自己一个人听。又或者,缺乏能量的小小躯体,根本无法提供他用力哭喊落泪的气力。生存已如此难。所以连哭,都是一种奢侈。
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,被悲伤浸染的脸还未恢复,穿着白大褂的女人,来了。这白色的到来,使他恐惧。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,伴随着对疼痛的预知,对无人阻止这次疼痛而滋生的无奈和惶恐。那银色的锐利的针头倒映在他深幽钢托盘的眸子里,是有人朝井里,掷下了无情的石块。他在这泛起的波浪和涟漪里,随波逐流,仅能如此。他又张了张嘴,想哭,可是,眼泪早在刚才,流光了。
周围的小生命,哭闹着,喊叫着。在他们的声音里,有一些心疼怜惜的旋律。还有轻声哄着的暖意。他却只是躺在这里。看着,等着,无助地,无辜地。
一下。狠狠的一下。预期中的血管却没有浮现。于是,又一下。搅动,拼命地搅动。血。出来了。白大褂的脸上没有表情,她只是在宰割一件在她看来没有生命的物事,与自己无关的物体。没有存在感的存在,卑微得引不起丝毫怜悯。而其实即便是怜悯,也没有具体的价值。对于他来说,周遭的一切,只是虚无。只是缥缈的遥远,无法触及的对岸。
他早已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痛苦的哭声消失在喉咙里,失去了再次挣脱出来的力量。如同一个轻生的人,被深不见底的悬崖吞没。他的脸,那么小的脸,被青紫的流利架颜色全面占据。那么细的眉,紧紧地拧绞在一起,却没有一双仁慈的手去将它们抚平。是的。那两双本属于他的手,早已将他丢开,宛如一个孩子,玩腻了他手头上的玩具。
他哭喊着那两双手。任凭疼痛贯彻到灵魂里。天上的菩萨慈眉善目,她看着他哭。周围的人满脸幸福,他们看着他哭。他的父母亲早已远离,他们看不到,他在哭。
白大褂笑了。她转头告诉身边的同伴,她终于扎针成功了。他的血,他的挣扎无助,他沉默的嘶喊哭泣,见证了她实践的成功和初次工作的圆满。哦。原来她是一个实习护士。冠着实习二字的她,被分配给了他。冠着被弃二字的他,被分配给了她。她选择了他,而他,无法选择。
恍惚中,他忆起,他是仓库笼孤身一人来的,来之前,有笃定的声音告诉他,因为你长着最美的翅膀,所以,你将收获世间最美的幸福。可是在飞来的途中,因为过于焦急,因为太过迫切想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相见,他弄伤了翅膀,因了这份残缺,落地后,他依旧成为孤身。
他是一个人来的。孤孤单单地来到这个世界。他本来以为自己将不再孤单。可是。他还是孤单。
——谨以此文,献给那个已被送往福利院的小小的天使。